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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(1 / 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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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即便站在我最不喜欢的场所,我不喜欢这里脏兮兮的前台,

不喜欢这里的尿检窗,

不喜欢这里的病床总是不知悔改地泛黄,可我居然挺喜欢面前的马赛。

他带给我已久违的感觉,

好像踩着梦境里的云,

或者从手指间漏走的蓝色的河水。

说说我第一次买房时的事情。

手续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,我不仅要准备户口簿、收入明细、纳税凭证,银行的工作人员还提出:"盛小姐是未婚对么?"见我点头,"那你得去民政局开张未婚证明来。""未婚还有证明?"我真觉得不解。从来只听说要对别人证明自己是什么,原来连自己不是什么,同样有被盖章认可的必要。

那个傍晚,我从公司请假提前出发,赶在民政局下班前匆匆抵达。我将车停靠在路边,走进从来只有耳闻的地方。这里最普遍的功用是为人办理结婚和离婚手续,当它们都离自己遥遥无期时--居然为了验证自己的"遥遥无期",我也会出现在这里。

或许不是一个吉日,大厅里冷清得很,两三个人影,配上秋日里萧飒的暮色,室内俨然是一个灰蓝色的空墨水瓶。接待处有工作人员,听我说明来意便抽出一份表格:"这些地方,填完,别忘了最后签名。"她在空白的横线上草草地指,断句里有很强烈的指挥语气,把我引向一旁的空座。我在胶皮折凳上叠着腿,拿提包垫在下面小心地避免笔尖把纸张戳破。直到感受到右侧的人影,等我抬头,一对年轻男女把脸上的神色收拾得很可亲,他们征询我:"可以往旁边让一个吗?"

我环视四周,自己正坐在三张空座中间那张:"哦。"我抬起身体。

"谢谢。"他们落座了,在我耳边响起细碎的说话声,很家常。女方问"我得补个唇膏,等会儿要照相吧",她又抱怨"早知道昨天晚上去理个头啦",男的说了什么我没注意,八成是劝慰吧,他惹来未婚妻的一阵不满:"怎么不要紧了?好歹是一辈子的一张照片。"未婚证明的办理流程出乎意料地简单。甚至不用走动到其他楼层,只在接待的前台便结束了一切。工作人员把一页单纸递给我。上面用官方口吻寥寥地概括:"兹证明根据婚姻档案记录,未查到盛如曦女士与他人登记结婚的记录""但不排除其在本辖区以外的其他地方登记的可能性"。

倘若仔细研究其中每字每句的关联,是会被它包含的荒诞意味逗笑的吧,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,当我挽着丈夫的手臂路过这里,继续用叽叽喳喳的声音对他亢奋地说:"这里,就是这里,你知道它怎么说我的吗?"这事放到多年后必然是个功效卓越的玩笑话,"你说滑稽不滑稽?是不是很滑稽?"我可以掐他一把,逼迫他说出附和的语言来:"是啊是啊,现在你算荣归故里报仇雪恨啦?"--我可以假想出一整个故事来,但在那个傍晚,我裹紧外套回到驾驶座里,定定地望着远处犹如战败的太阳,在每一个发动自己的念头之前,又一个阻止自己的念头打断了它们。胶着的状态在我的身上持续拉锯,即便当时还不足以启用"难过"之类的词语--我不难过,也自然没有悲哀,只是茫然着,茫然像晨雾般伪装了有限的意识,让某些暂时按兵不动的要素开始了酝酿,那么它迟早要在未来成为毁灭性的武器,它会狠狠地握住我的心脏,在里面攥出溃败的恨和痛来。

我已经快被章聿气晕了。而她居然还在宜家的取货柜台旁一脸阳光地冲我挥动胳膊:"曦曦,曦曦我在这里--"我加快脚程,三步并作两步堵住她的肉麻:"你有人性吗?你是姓人名渣吗?"此时她背后宛如被吊起的城门一般,四个黄色的纸箱从柜台后高高地矗立起来。我惊恐的目光犹如在瞻仰四大天王,而章聿自如地替我挽起袖管:"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,和两个书架罢了。""谁允许你在这里用'罢了'?谁允许的?""没关系啦,我特地挑选在下午一点半,就是为了让你吃饱了有力气。""……我才不会帮你搬!你让商场送货吧!"我的车里如果有一天真要塞进那么长的柜子,也只可能是她的棺材。

"最近假期呢,送货都排到十天后了。这十天我怎么办?十天里我不能总是在床上过日子吧?"章聿家赶上先前的暴雨,进水深及小腿,养几条鱼它们能在里面繁衍出下一代,而等水一退,不少家具干脆长出了金针菇,"我们只要想办法把它们塞进你车里就行啦。""你这鬼东西--"我人都到了现场,无功而返的话难免心疼油钱,只能和她两人合力推着沉重的家具,一路下到车库。我一边掏着车钥匙一边骂骂咧咧,"怎么不找你的男朋友来帮忙呢?男人这个时候不出力,还等什么时候?喝完酒打你的时候吗?""男朋友当然没有女朋友好了。"章聿扔给我又一个谬论,同时把身体垫在一个纸箱下面,她朝我拼命挥手,"女朋友就是脚底的口香糖,永远和你不分开。"我真想给绿箭公司写封言辞激烈的批评信,控诉他们管教不严,污染环境。

"刚才电话里,你说你在医院,怎么跑去医院了?"章聿坐在副驾驶上,我们中间是贯穿了整个车厢,三八线似的家具纸箱,所以我原本有足够的理由,可以像朝鲜对待韩国那样忽略她说的每个字。

"这两天老是腿疼,膝盖里。"可我仍旧遏制不住地开口,"去检查了一下居然告诉我要做深度分析,让我过几天再去拿报告。""是吗?好啦,肯定没事的。"章聿将脸从所剩无几的空间里挤出来,眼睛像玩具上的纽扣那样漆黑,"你才不会有事呢。"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。她是台风天里也会因为反折的雨伞而哈哈大笑的人,随手就能摘到闪光的树枝,从上面,一只只白色的雀鸟赠予优待的歌声。

"对了,你可别漏给我妈听。你这个大嘴巴。"我想起来。

"那当然,所有你妈从我那里听说的事情,都不是我无意泄露的,是我故意告诉她的。""……你系保险带了没?你千万别系。""啊?"

"因为我要急刹车了,我要让你从挡风玻璃中间穿出去。"难怪没等我回过神,老妈已经听闻公司里来了一批新人,她在沙发上替我一片片地剥着橘子,姿势里充满了招安的引诱气息,同时仔细地询问我"有不错的人才吗""年龄大概几岁""身高如何",一如当年的传统,"只要把名单交给皇军,保你往后日子大大地舒服"。我庆幸自己没有对章聿提及太多,故而她只来得及传播皮毛。可仅仅是皮毛也让人够戗,最后我不得不用"他们都是同性恋"来堵住老妈追问的口舌。

"别胡说了!"她快把手里的橘皮握出水来,"你又乱扯,我就不信没一个好的。""奇怪,谁说一定要有一个好的?我们公司的招聘,又不是给你女儿的比武招亲。你也太自我了吧。""你这小孩,就数伤害你爹妈最有一套!"在我展开回击前,居然被她的用语转移了注意力。直到今天老妈依然习惯用"小孩"来称呼我。哪怕连我本身也早已接受了现实,公司里的同事们称我为"盛姐",马路上的小孩叫着我"阿姨",但老妈离奇地在某个关键点上脱了节,她像是一片陈旧的地板,却仍有拇指宽的地方,因为久久浸泡在日光里而松软地突起了。

"盛姐。盛姐?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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